《起风了》——风骨:在时代的狂流中,为美立传
风起时,有人看见尘埃,有人看见方向,有人看见命运本身。宫崎骏的《起风了》,便是一幅关于风起之时,人当何为的沉静长卷。它不急于讲述战争与和平的宏大命题,而是在个人的呼吸之间,探寻着美如何生存、爱如何延续、灵魂如何在狂风中保持站立。
风是贯穿全片的魂灵。它轻盈地拂过田野,吹动画家的草帽,也托起银色的机翼。但风从不止息于温柔——它终将化为席卷一切的飓风,将所有的宁静与美梦撕碎。堀越二郎站在这样的风里,手中握着铅笔,面前是飞机的蓝图。他既是捕风者,又是造风人。当个人的梦想与时代的洪流相遇,风便有了重量,有了方向,有了摧毁一切的力量。
“我只想造出优美的飞机。”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,却重得足以压垮一个时代。在那个工业文明急速膨胀的年代,美被赋予前所未有的可能——流线型的机翼划过天际,像一首钢铁写就的诗歌。但这种美从一开始就背负着原罪:最优雅的飞行器,终将成为最致命的武器。宫崎骏没有回避这种悖论,反而将其置于影片的心脏位置,让每一次机翼的反光都映照着道德的阴影。
美在这里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:一种是堀越二郎笔下的飞机之美,理性、精确、充满力量;另一种是菜穗子的生命之美,脆弱、短暂、不可复制。前者是向上的,朝向天空与未来;后者是向内的,扎根于大地与瞬间。两种美在风中相遇,相爱,然后被风吹散。而堀越二郎的一生,便是在这两种美之间往返摆渡——在钢铁的冰冷与爱人的温度之间,在创造的激情与毁灭的预感之间,不断找寻平衡,又不断失去平衡。
菜穗子是一抹注定消逝的色彩,却也因此获得了永恒。她在风中咳血,在风中微笑,在风中决定奔赴爱人。她的存在本身,就是对“无常”最温柔的反抗——既然生命如樱花般短暂,那就让它在凋零前绽放到极致。她与堀越二郎在轻井泽的时光,是整部影片最明亮的段落。那里没有战争的低吼,没有引擎的轰鸣,只有风穿过林间的声音,和两个人静静呼吸的节奏。这种日常性的诗意,正是日本美学中“侘寂”精神的体现:在不完美与短暂中,发现深藏的美与禅意。
影片最动人的,或许是它对“创造者困境”的凝视。当一个艺术家、工程师、造梦者,预见自己的作品可能带来灾难,他是否应该继续?宫崎骏没有给出简单的答案,而是让堀越二郎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,面对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。铅笔划过图纸的声音,既是创造的序曲,也可能是哀歌的前奏。这种道德的暧昧性,恰恰是最真实的人性写照——我们很少在善与恶之间做选择,更多时候是在一种善与另一种善之间,一种美与另一种美之间,艰难地权衡。
当风终于掀起战争,那些优雅的银色飞鸟变成了燃烧的十字架。宫崎骏的处理是克制的——没有血肉横飞的战场,只有报纸上日益扩大的标题,人们脸上越来越深的阴影,以及天空中越来越多的轰鸣。这种留白反而更有力量,它让观众与堀越二郎一起,从一个相对安全又无比煎熬的距离,见证自己创造的美的变异与堕落。
片尾,白发苍苍的堀越二郎在梦中重见菜穗子,也重见那些如幽灵般掠过的飞机残骸。这个梦境没有提供救赎,它更像是一种永恒的徘徊——在记忆与遗忘之间,在忏悔与辩护之间,在“我做了我能做的最美的事”与“我参与了最丑恶的事”之间。宫崎骏似乎在说,有些伤口永远不会愈合,有些问题永远没有答案,而这正是我们必须承载的重量。
《起风了》的魅力,在于它拒绝简单的政治正确或道德评判。它理解堀越二郎对美的执着,也理解这种执着带来的后果;它哀悼逝去的生命,也尊重创造的激情。在一个非黑即白的世界里,它固执地呈现出各种层次的灰——那是人性的真实颜色,复杂、矛盾、无法归类。
风从未停歇。今天,我们依然活在各种“风”中——技术的飓风、信息的旋风、时代的季风。我们每个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堀越二郎,怀揣着自己的梦想,在风中寻找方向。我们创造,我们破坏;我们爱,我们失去;我们在美与道德的边界上小心行走,常常跌倒,又常常爬起。
宫崎骏留给我们的,不是评判过去的标尺,而是面对未来的镜子。当风再起时,我们或许该问问自己:我们想要创造怎样的美?这种美将把我们带往何方?我们是否准备好承担创造所带来的全部后果?
在时代的狂风中,保持站立已是不易,而《起风了》告诉我们,更珍贵的是在风中依然能听见内心的声音,依然能分辨美与善的微光,依然能为所爱之物付出全部,即使知道它终将被风吹散。
因为正是这些在狂风中依然坚持创造的灵魂,这些明知短暂却依然全力去爱的生命,这些在悖论中依然保持思考的头脑——正是他们,构成了人类历史中最坚韧的风骨。风会带走很多,但带不走的是,我们曾经怎样在风中站立过,爱过,创造过,思考过。
这,或许就是宫崎骏在风中为我们留下的,最温柔也最坚定的答案。